安寧醫師:或許患者不是真想安樂死,請聽聽他們的痛苦絕望

老人

對於晚期的病人來說,「安樂死」或許是一個解決一切問題的方式,但不管是醫師、護理師或是陪在身旁的家人,放手讓患者走,還是一個太艱難的抉擇。而奇美醫院安寧緩和醫療病房醫師謝宛婷,試圖在他們放棄的時候,找回他們真正的需要。

病人想安樂死、想自殺的時候,或許是另一種求救的方式

謝宛婷說,病人有自殺的念頭,可能是因為憂鬱症,或合併有精神疾病,也需要精神科治療團隊的幫助,但是大多數的末期病人具有自殺的念頭,常常不是因為憂鬱,而是因為無望感。

在安寧照護中,會評估病人是否有「失志症候群」,是指一個人因受苦於身體或精神疾病而產生的一組症狀群,病人會感受到無助感、被困住感,他們專注於個人的失敗、缺乏有價值的未來,失去生活的意義與目標,也失去希望,適應動機下降,並且表現出社會疏離、孤立、缺乏支持感。

若是這現象持續超過兩週,就有可能是失志症候群的表現,但是一般人常誤解為是憂鬱症發作,而要求其服用藥物,病人也因此更難得到心理、靈性上的支持。

而謝宛婷也在新書《因死而生》中,分享一個從想自殺、到接受自己的生活,活得快樂的案例,「唯有我們真的接住她了,才能讓她安心離開,或是上路。」這也是安寧療護非常需要關懷的一段。以下的案例就是摘錄自該書。

案例分享

「水姨,如果你真的死在家裡了,你覺得女兒會因此而輕鬆,還是更麻煩?」

水姨愣住了,我想應該沒有人這樣和她談過話。

大家都知道安寧照護是照顧著生命即將走向終點的人,然而,有的時候,生命還沒走向終點,選擇卻已經走向終點。走投無路的人生,也時常敲響著安寧照護的大門。

幻聽不時地慫恿著她自殺

水姨在她不斷被逼迫的人生中彈盡援絕,手邊盡是壞球。她想勉強撿起一顆投,卻發現,連投出這樣一顆球的權利都沒有。

我們就在這樣的狀況下,與水姨和她的女兒相見。

那時,水姨正飽受鹽酸灼傷食道重建手術成功二十餘年後,莫名其妙又跑出來的併發症所苦。因為無法吞嚥與呼吸困難,水姨在外科醫師的照料下,做了一個氣切造口,讓呼吸功能可以穩定,然後經歷了數次非常痛苦的食道擴張術。

之間有段時間症狀改善良好。水姨以為可以重拾過去手術後平穩的日子,孰料這一回不到半年,症狀又全部復發。

外科醫師幫水姨安排了檢查,發現之前擴張的地方,並沒有問題,也因此沒有繼續做擴張治療的必要,但同時也發現了食道與喉頭的肌肉,幾乎沒有在動彈,也就表示要仰賴著原有的喉嚨與食道繼續吞嚥食物,已經不再可能。如果要進食,接下來,就只有考慮人工造廔口一途了。

但是水姨拒絕了,經過了這二十多年飲酸自盡、重大手術、持續進展的思覺失調症、反覆的食道擴張術等種種歷程,身心逐步地被摧枯拉朽,不但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活功能之一,也宣示著,她從一段又一段的抗戰中敗下陣來。

一直無法獲得穩定良好控制的幻聽,不時地慫恿著她自殺。陸續幾次的自殺企圖,也沒有死成,現在還要面臨侵入性維生醫療的抉擇,水姨累得再也舉不起步伐。

除了拒絕了外科醫師施行人工造廔口的建議,還詢問醫師能不能讓她安樂死。她實在活得痛苦,也一直在拖累女兒。

這樣的受苦,誰都不忍心

外科醫師撥了通電話到我的診間。問我,是否能見一見這對母女,看看有什麼方法可以幫忙她們。這樣的受苦,實在是誰都不忍心。

水姨不是末期病人,我想,外科醫師在電話中略帶為難的便是這個原因。他知道我並沒有名正言順的理由,可以提供安寧照護給這個病人,但這是一個不可治癒又每況愈下的疾病。病人拒絕了侵入性的維生醫療,又被明顯的精神症狀侵擾著,心理狀態極度不穩定,現在更是提到死亡意念。

除了善於提供舒適症狀照護、不可治癒疾病的維生醫療決策討論、心理靈性與死亡議題處遇的安寧團隊,外科醫師還真是不知道要把水姨往哪兒送,而我在電話這頭,實在也找不出拒絕這樣一個病人的理由。

有時,制度把很多的苦難都擋在籬笆外頭,像是安寧照護的健保給付條件也是。我們看到了滿坑滿谷的照護需求啊,卻因為病人罹患的不是條件規定下的癌症,或是腦、心、肝、肺、腎等重大器官的衰竭,即便生命就真的是要走向終點了,卻是不被健保允許接受安寧照護的,這與我們在理念上,認為以病人需求為第一優先的期待,還真是背道而馳。

我知道我們能幫上水姨和女兒一些事,但我得和她們見面,才有辦法談,也才有辦法,瞭解她們的需要是什麼。

水姨真的非常想死。她說,現在只要讓她獨處,她一定會馬上想辦法尋死。

她的幻聽現在強勢得不得了,幻聽的聲音告訴她,她是個該死的人。而近幾次的就診,醫師也告訴她,沒有辦法了,更加深她認為自己沒有任何存活價值的觀感。

水姨說著這些話的時候,女兒一直專注地聽著。我相信她不是第一次聽到這些話,但她並不像其他焦急的子女一直插話,並且徒勞無功地說著,要父母不要胡思亂想這樣的話。

她的關心很鎮定。她所背負的我當時還無可想像的壓力,也處置得恰到好處,但卻是她這樣的認份與無怨,讓我更加地希望能夠幫上點實質的忙。

我用「事實」與她談

所以,我們就從自殺這件事情談起。在那當口,其實沒有什麼一蹴可幾的方式,但是我從病人的敘說中,聽見她對於自己身心狀況,所造成女兒這一路以來的負擔,感到非常抱歉。希望了結自己之後,可以讓女兒不再如此辛苦,所以,我決定用事實與她談。

即使受嚴重的幻聽精神症狀的干擾,一直以來,水姨的認知能力並沒有受損,對事實利益的衡量,也一直還是很妥當的。因此,我想請水姨想遠一點,如果真的照她的想法去進行,到底結局是不是她所想像的一般。畢竟大多時候,病人所假想的做法,和醫療實際上會發生的狀況,可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。

「水姨,如果你真的死在家裡了,你覺得女兒會因此而輕鬆,還是更麻煩?」

水姨愣住了,我想應該沒有人這樣和她談過話。

「我也不知道。如果我真的自殺死了,我女兒會怎樣?」

「水姨,你會是意外身亡的,所以女兒要接受警察的調查,就算這些例行的詢問,很快就會結束,你也必須等到檢察官和法醫來司法相驗後,才能拿到死亡診斷書,才能開始忙後續的事。而且你們住大樓耶,這些事一來一往,應該會有很多鄰居來關心或好奇吧。女兒還要應付這一些喔!」

「我不要再給我女兒添麻煩了。好,我不自殺了。可是我真的不想要任何外來的醫療了。我真的活得很辛苦。」

即使如此,我們還是知道獨處對水姨來說,是危險的,所以我很快地和女兒討論了幾個方案。

也許可以去照護機構,但是大多數的機構其實不太願意照顧精神疾病的病人;也許可以在家請看護,但是願意負擔這麼大責任的看護,恐怕不容易找,就算來了,可能也容易辭職;也許可以到精神療養院去住院,但是水姨現在的痛苦,不只是幻聽的症狀,還包括很多生理上的問題。

過去女兒曾經試著將媽媽帶去住院,然而因為需要內、外科醫療的處理,便轉院出來。然而,當內、外科醫療的問題處理完畢,又沒有床位可以入住了。

討論來,討論去,似乎只有第一個方案最可行,就是得碰碰運氣,而女兒的效率也很驚人,下午竟然就找到了一個願意幫忙她們的機構。

暫時性安置好沒有安全的大疑慮後,我們開始執行水姨的照護計畫,目標是死亡前尊嚴、無痛苦,所以開立了藥物緩解氣道與喉嚨的阻塞、分泌物多的症狀,與治療師合作,找尋簡單補充水分較能夠吞嚥成功的方式,會同精神科醫師訪視,更改處方,讓幻聽改善,也慎選抗精神病藥物,降低可能會影響吞嚥功能的風險。

過往不幸的遭遇

更多時候,我們是傾聽水姨到機構之後的生活點滴,她的心境與牽掛,以及非常隱微的過去不幸的遭遇。

水姨年輕的時候,遭到自己已有家室的老闆性侵,生下現在身邊這個女兒後,一度精神崩潰。

她便是在那時喝了鹽酸,企圖自殺。自殺未成,又手術治療活下來後,水姨沒有太多的本錢與籌碼,可以自己謀生,便也只好在老闆身邊繼續待著,也就是在此時,幻聽等精神症狀逐步出現。

水姨不敢讓身邊的人知道這件事,因此也都沒有就醫,直到發現老闆甚至企圖騷擾女兒,水姨才鼓足了勇氣,帶著女兒逃離老闆的魔掌,開始展開清困的生活,勉力的想要活下去。

充分理解母親困境的女兒

女兒長大後,水姨沒有隱瞞她任何的過去,而貼心的女兒,並沒有對身世有任何的怨言,反而是更加地心疼母親。

當女兒的能力足以養活自己的時候,她便帶母親離開傷心地,積極地找尋精神科醫師就醫,並且很爭氣地找到一份薪水足以自立與養家的工作,甚至也慢慢地步上人生的軌道,結婚生子。

而這期間,她一直帶著媽媽,不曾有一刻放下媽媽,但她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,也最瞭解媽媽受過什麼苦的人。所以,我才明白了為什麼她可以這麼接納媽媽走投無路的時候,想要一走了之,以求解脫的心聲。

媽媽為了活著,為了女兒,為了對自己的人生負責,在每一次走投無路的時候,都選擇了堅強,而為了堅強,不知道吃盡了多少別人根本無法想像的苦楚,甚至用盡了遠勝於別人一生的勇氣。

這麼樣努力的媽媽,當她真的累了,我們又怎麼捨得去逼迫她,為了些什麼,再勉強自己繼續努力下去?

但是有時候,我們很難接受愛著的人不再繼續努力,因為那樣,不只像是他們放棄了自己,也放棄了我們和他們之間愛的連結,後者往往更加難以承受,彷彿不再繼續努力,便是否決,也抹滅了彼此之間共存的愛。

醫師愛著他們的病人,所以無法接受病人不再繼續努力;子女愛著他們的父母,所以無法接受父母不再繼續努力;夫妻愛著他們的另一半,所以無法接受伴侶不再繼續努力。

但是目標設定錯誤的努力,例如,已經蔓延、轉移的癌症希望努力後康復,不啻像是推著大石的薛西佛斯,使盡渾身之力,推上山頭的巨石,迅雷不及掩耳的,就又滾到了山腳下。

一心一意要把巨石推上山頭的執著,也就此忽略了所有山路上的風景。一心一意想要末期病人再度健康活著的期待,就像是薛西佛斯的大石,而我們推著一個不可能成功的大石,卻因此放棄了所有僅剩的美好。不如將這石頭作為墊腳石,一起看向透過石頭的高度、還能看見的風景。

女兒的堅毅與勇氣和她的母親如出一轍,所以在這麼多苦難的日子裡,她不但接納媽媽不再想要推石頭的決定,還能和她坐在石頭上,一起認真過著可能所剩無多的人生。

而讓人欣慰的是,當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團隊,接納了水姨所有的過去,以及對未來的選擇,她的身心狀態也逐步穩定。

不只幻聽改善,心緒平靜,甚至透過簡單的藥物調整與復健訓練,可以慢慢地再度進食。而很幸運的,是她入住的機構,也給了她一個非常自在的活動空間。

水姨感到非常的安心,也感受到她不再需要為了自己要脫離苦難一事,聲嘶力竭的抗爭,開始試著去享受生命中小小的美好與幸運,會為了吃下幾口飯而雀躍,為了外孫到機構短短的陪伴,而感到期待。

水姨終於又像是在過日子了。三個月後,水姨進食和精神症狀更加穩定,也回了家一趟,參加了外孫三歲的慶生會。那日,恰好有團隊中的醫師、護理師和心理師去訪視她,和他們一起合唱生日歌並留影。

護理師捎給我照片,告訴我:「水姨病都好了喔!」

我真的好感動。通常,我們說病人的病都好了,是告訴家屬,已經離世的病人,不再受病痛折磨,讓他們安心,但這是第一次,我們說病人的病好了,是真的好了。一個從來沒有期待自己能夠有健康與正常生活的病人,第一次如此開懷地笑著。

水姨現在定期回我的門診拿藥與診視。她告訴我:「我越來越好了!」看著她紅潤的臉龐,我想著,幸好,我們當初接納了她對死亡的渴求,陪她一起進了深淵,也才能有,再陪她上岸的一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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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、文/盧映慈